积压了三年的旅游出行需求,终于在“五一”黄金周迎来井喷。
仅从出行来看,一串串数倍增长甚至创历史新高的数据彰显着“五一”出行的火爆——“五一”假期第一天,全国铁路共发送旅客1966.1万人次,同比增速超350%,创铁路单日客流历史新高;携程平台整体旅游订单量同比去年五一首日增长超10倍,较2019年“五一”首日增长也超过1倍。
久旱逢甘雨,多地晒出的假期首日旅游成绩单,也显示各地旅游进入复苏快车道。“五一”假期首日,杭州市接待游客人次相比2022年上涨259.6%;北京重点监测的206家旅游景区(地区)游客接待总量同比增长2倍,营业收入同比增长1.8倍;长沙首日酒店订单量同比增长685%,景区门票同比增长724%。
旅游爆火之下,千万旅游业从业者们迎来久违的高峰时刻。一直以来,旅游业承载着大量就业人口,2019年中国旅游研究院发布数据显示,旅游直接就业2825万人,旅游直接和间接就业7987万人,占全国就业总人口的10.31%。
过去三年,旅游行业的低迷让众多导游经历了沉寂、转行。文化和旅游部数据显示,2019年-2022年,全国旅行社从业人员由约41.6万人逐年缩减至24.3万人,签订劳动合同的导游人数由超12万人降至约8.2万人。
面对飙升的旅游需求,在重庆担任导游的刘路说:“理想情况下,团费较高的旅游团,都会让中、高级导游去带。因最近缺导游,但凡有导游证、稍微讲得可以的,导游都得顶替上。”
来自浙江的导游朱珍说,在3月的一次带团游中,因为餐厅人数爆满,而团内数十位客人还在焦急地等待吃饭。于是各个旅游团的导游站在餐厅厨房门口,主动给客人“抢菜”。同时还需要盯着那些吃完饭的客人,给自己旅行团中仍然站着的游客抢位置。
现在,朱珍的带团游行程已经排到了六月份。
从今年春节伊始,旅游行业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复苏。一季度国内旅游总人次12.16亿,比上年同期增加3.86亿,同比增长46.5%。国内旅游收入1.30万亿元,比上年增加0.53万亿元,增长69.5%。
西安导游牛佳说,因为2023年过年期间旅游突然复苏,很多景区附近的餐厅一时间措手不及。而经过了春节的小高峰后,今年“五一”,餐厅、酒店已经初步与人流量渡过了磨合期。
在记者采访的数位导游中,他们在过去三年时间里都或多或少经历过迷茫,无奈,有的甚至选择了转型。但现在,他们终于看到了行业的春天。
西安导游牛佳:门票售罄、游客变宽容
4月30日,早晨7点半,牛佳虽然带着游客赶在华清宫开门前就抵达,但是依旧站在检票口排队十多分钟才顺利进入。而下午带团进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时,这样的等候时长变成了半小时以上。
在过往三年的任何时期,牛佳都未曾遇到过这样的场景。为了能够让客人顺利进入所有景区,牛佳所在的旅行社从提前三天买票逐渐延伸至提前七天抢票。“今年以来,我们碰到过好几次游客想线下买票,都因为限制人流量无法进入。”
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官方订票渠道显示,每天博物院最大承载量为每日6.5万人,但4月29日—5月2日入院的票基本售罄。因为人流量的爆满,4月30日,西安公安发布旅游提示,截至今日16时,西安秦岭野生动物园、秦岭四宝科学公园因客流饱和已停票限流;大唐不夜城景区及周边客流车流饱和限流,不建议前往。
即使如此拥堵,牛佳也发现相比以往,团体游客变得更加宽容。“其实,我们也碰到过一些之前因为排队等待时间过长而生气、吵架的事情,但现在大家好像对这件事情都看开了,日常相处也变得很友好。”
经历了疫情三年,景区附近的餐厅开始逐渐适应这样的火爆气息。
2023年过年期间带团游时,牛佳就看到过一些餐厅没能熬过三年疫情而倒闭歇业,同时还在营业的餐厅面对突如其来的人流量显得措手不及。“按照过往经验,大年三十至大年初五,景点人流量比较大。此后几个月,游客数量会迅速锐减。但今年从3月开始,人流量反而再次多了起来,经过春节和三四月的小高峰后,现在餐厅、酒店已经与人流量初步度过磨合期。”
作为导游久违的赚钱黄金期,牛佳自然不想错过。4月26日晚,在结束一个带团游后,4月29日她又一次带领一个新的旅游团出发。目前,她的行程已经排到了5月中旬,而两个旅游团间隔时间最多为一天。
牛佳表示:“我们实在是太久没经历这样的火爆了。疫情到来之后,我们的出境游直接被暂停。而在西安,印象中,曾经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没有接待过任何团体游客,只能偶尔接一些自驾游的散客。所以,虽然现在很忙,我们的收入也能相应提高。”
在14年导游履历中,除了3年期的旅游低谷,牛佳也见证了国内游、出境游的一步步兴起。
2009年毕业之后,牛佳就开始在西安做地接导游,主要负责在西安给外省游客做接待和旅游景点讲解。2013年,随着出境游逐渐进入黄金期,牛佳又开始带旅游团队游玩东南亚;2016年则带队前往更远的西欧国家。只是,疫情到来之后,这一切都归于沉寂。她不得不再次回归西安做地接导游。
牛佳很怀念曾经出境游的高光时刻。
她说,那时境外游导游的服务费相比国内高一点,并且只需要负责将客人从国内带过去并安全地带回来,当地会有另一位地接导游负责全程旅游讲解。“那是比较美好的一段时光。既能有赚钱的机会,也能跟着游客一起体验各国的风土人情。深耕导游行业14年,我们走过的国家可能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去过。”
2月6日,文旅部试点恢复全国旅行社经营出境团队旅游的那一天,她特地发了一条朋友圈:“大家快看看护照过期没有。三年了,大家还在没?一起打飞的上班的日子来了。”
虽然怀念,但她必须做出改变。现在,牛佳有了自己的小孩,而出境游意味着需要经常性地出国,一次就是一星期不能回家,这是很多导游不得不面对的现实问题。
牛佳畅想着,如果接下来一帆风顺,自己可能会在导游一线再干十年,然后退居二线当一个培训老师或者旅行社的后勤工作人员。如果可以,未来也绝对不让自己的儿女再从事这一行。“常年奔波在外,比较难兼顾到自己的家庭,更希望他们未来工作不像自己如此不稳定。”
导游李海燕:朝四晚十的一天
5月1日凌晨4点,带团抵达天安门广场等待升旗仪式;早上8点,开始爬万里长城;下午2点,进入颐和园。这样的行程是李海燕8年导游生涯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天,却是她时隔三年再次见到如此多的游客。
虽然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,北京各大景点的游客数量依然让她感到吃惊。她说,因为很多景点实行实名制预约,一些旅行社导游甚至需要半夜爬起来提前帮客人预约抢票。今年的旅游盛况,甚至比2019年还要红火。2019年,除了节假日,她所在旅行社的所有导游需要实行排班上岗,而今年以来,所有的导游只要愿意,随时可以上岗带旅游团。
李海燕表示:“3月以来,旅游团特别多,导游缺得特别厉害。只要不怕辛苦,导游就一直能接待旅游团。在导游群里,大家已经开始挑选高标准的团接了。”
因为导游实在稀缺,导游费用水涨船高。李海燕介绍,带团游华东线景点的导游,正常情况下导服(导游服务费)约400元/天,但现在导服已上涨到500元-800元/天。
虽然当前北京带团游还未结束,李海燕的下一个带团行程早已敲定。5月3号,带团从北京返回江苏后的她,将在5月6日出发前往山西某市带团前往西藏。这也成为李海燕2023年带团游的常态,此前两月的她一直忙着带团,最长时间有十几天未能回家。
除了经常性奔波,导游还是个体力活。李海燕介绍,工作前期在河南带团时,基本每周都要爬一次高约1500米的嵩山。为了确保每一个游客不掉队,她还需要时常在队伍首尾往返。4月18日带团游西藏时,她也成为团队游客中屈指可数爬上扎叶巴寺的人(海拔4400米)。而今年,她已58岁。
她也早已适应了这样的工作强度。2015年,从大学体育老师的岗位上退休后,她开始转型做导游。从专跑河南旅游到带旅游团全国各地跑,导游这一行的酸甜苦辣她也都尝过。
李海燕说,当大学老师时基本没受过气,所以刚开始当导游时,自己也会和客人吵架,但最后还是自己受惩罚。“很多情况下,旅行社不会偏向导游。导游只要被投诉,就会被旅行社扣钱或被停团。干了这么多年,已经习惯了受气,习惯了客人的吵闹。”
在她看来,如果需要胜任导游这一岗位,首先需要有一颗强大的内心。
几年前,在女儿考上导游证后,李海燕就带着女儿开始了第一次带团游。期间,一位游客因腰部疾病,女儿便劝说其不要勉强爬山,只是游客依旧坚持己见。最后在约定的下山时间,迟迟不见该游客下山。与此同时,剩余的100余位游客又着急去吃饭。无奈之下,李海燕再次上山边劝说边带游客下山。最终的结果是,游客下山后一直在训斥女儿。从那以后,女儿也就放弃了这一行。
她曾见证过很多导游带了一两次旅游团之后,被游客欺负得都不敢上大巴车。比如游客在大巴车上抢座位、要求住另外价钱的酒店等等。“有时我们得委婉地哄着游客,有时又得相应的强势。”
经历种种之后,李海燕说,相比于疫情三年导游所经历的困难,这些问题都不值得一提。
最直观的一个数据是,旅行社十余位导游,在疫情期间,旅行社基本一个礼拜只雇佣一个导游,导游们只能排着队等待接团,绝大多数时间只能在家待业。
因为疫情期间旅游团数量骤降,李海燕有时被迫去带“蛋蛋团”,即游客支付10元,旅行社给游客提供一日游服务以及发鸡蛋。这意味着,为了盈利,导游们被迫带旅客进入购物店,然后在旅客购物后获取商店一定比例的提成。
“其实,导游也不想这样。但那三年,你不接低价团就完全没生活来源;接了低价团,你不挣商家返点,就得赔钱。说句真心话,低价团旅客肯定不可避免会被带去购物,因为低价团的报价甚至都没办法覆盖来回交通,只能把利润来源放在客人买商品上面。”李海燕说。
疫情三年,李海燕一个月没有任何收入都很正常。相比于自己还有退休金,李海燕说,收支的严重不平衡导致身边很多年轻的导游被迫转行,甚至一些人因房贷、车贷压力而采取了极端举措。
导游朱珍:行业大洗牌后,再次开始连轴转
4月24日凌晨四点,睡眼惺忪的朱珍开始了一天的导游行程。
在接下来的12小时,她接上19人的疗休养团成员,历经浙江某市、上海浦东机场、长春,期间分别经历了2.5小时大巴、2.5小时航班、1小时大巴,才最终抵达目的地酒店。期间,她需要担心的问题不止一项。比如去上海机场的路途是否堵车、航班是否会被延误甚至取消等,对于处在第一线的导游们而言,这些都是需要及时去沟通、解决的问题。
朱珍表示:“很多时候,航班延误等都不是我们所能控制的。就怕可能出现这些问题。如果客人不能够理解,客人可能凶我们、骂我们。”
紧接着,她还需要带客人去餐厅吃晚餐,很多时候,这也是一道难关。3月的一次带团旅行中,因为餐厅人数爆满,而团内数十位客人还在焦急地等着吃饭。于是各个旅游团的导游站在餐厅厨房门口,主动给客人“抢菜”。同时还随时盯着吃完饭的客人,给自己旅行团中仍然站着的游客抢位置。
她说,导游就是一个大管家。可能导游们每天会将各地的风景分享在朋友圈中,看着很开心。其实导游只是想把好的一面传递到朋友圈的朋友。实际上,导游自身很辛苦,可以说操碎了心。
今年3月以来,从餐厅吃饭、进景区甚至上厕所,她都不可避免地要带着团队游客排队。她说,导游其实也想快速地把客人行程安排妥当,但游客多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因素。“我们只能尽力跟客人解释,让客人理解。很多时候,客人也都能够理解。因为景区的人流量,大家也都能实实在在地看到眼里。”
当天晚上八点,在每一位客人用完晚餐之后,朱珍才回到自己的酒店入住。有时,遇到客人喝酒或者其他不可预知的特殊情况时间比较晚,她回酒店睡觉的时间就会被进一步推迟。
朱珍说,8小时工作制在这个行业很难实现。如果碰上一日游或两日游,基本就需要在5点钟左右起床,然后到公司去拿物品、接客人、开往目的地等。
这样的忙碌,成为了朱珍今年以来的生活常态。从3月初开始,朱珍经历了2个月的连轴转——几次带团游成都、重庆、福州、温州、长春等地。每天,她都可能在不同的城市、不同的酒店中醒来。
4月28日,赶着“五一”前一天,她结束了长春的五日带团游旅程,开始进入自己的“五一”假期。她预想,今年“五一”假期必然迎来旅游高峰期,加上自己连轴转一直没休息过,因此选择暂停五天接团。短暂假期后,她将继续自己的带团游行程。
相比于现在的忙碌,在过去三年,朱珍很多时候可谓闲得发慌。
朱珍表示:“我也遇到过一两个月都没办法带团的情况。会焦虑赚不到钱,会没有安全感。就觉得好像自己什么都做不了,就是心慌、迷茫。”
期间,旅游行业也经历了大洗牌。她所了解到的是,周围一些导游同事,因为没有稳定收入,被迫四散开来,包括去流水线工厂上班、去酒店做大堂经理或者去外贸公司当文员等。同时,一些常带团去的餐厅和合作的旅游车队也都陆续宣布倒闭,大量中小旅行社因为房租、员工压力等被迫关闭。
朱珍说,今年报复性旅游需求的突然增长,给大量旅游从业者打了个措手不及。和以前相比,现在旅游车和导游都比较难找,一时间让已经转行的导游再回来也比较难。现在旅游上各环节都是勉强连接起来。
对于接下来的旅游行业冷暖,朱珍说,只希望能把过去三年失去的带团时光再次找回来。但事实是找不回来了。疫情三年,朱珍尝试做自媒体,抖音收获了上万粉丝;旅游恢复后,因为热爱,依然喜欢在一线带团,即使受委屈,也必须忍着。朱珍个人的感悟是,“顾客永远是上帝,顾客永远是对的。”
重庆导游刘路:在人潮中带团爬坡上坎
“像解放碑、洪崖洞、李子坝等这些地处路口,不用排队的景点,基本都是人山人海;像长江索道、云端之眼观景台这些需要买票进入的景点,肯定都要排队至少一个小时。”
5月1日,在带团间隙,刘路通过图片和视频向记者展示了重庆游人如织的盛况。以长江索道为例,5月1日上午九点零八分预约购票成功后,系统显示前面排队人数为4708人,预计进入排队等候区时间为八个小时后的17点零7分。
当洪崖洞景区迎来夜晚,从道路两侧、一旁的千厮门大桥到对岸的江滩公园等,皆是星火点点的手机灯光和打卡拍照的人群。甚至为了保障游客安全赏景拍照,从“五一”假期开始,重庆千厮门嘉陵江大桥再度在晚间关闭车辆通行。
恍惚间,刘路仿佛置身于2018、2019年。她说,2018年正好是重庆旅游的爆发期,重庆各大景点开始出现人挤人的情况,并且外地游客经常开发出重庆本地人都不知道的旅游景点。
从2017年开始,重庆把旅游业作为支柱产业来发展。当年,重庆市政府办公厅印发了《重庆市建设国际知名旅游目的地“十三五”规划的通知》。提出到2020年,把旅游产业培育成为重庆综合性战略支柱产业,建成国家旅游中心城市、具有世界吸引力和竞争力的国际知名旅游目的地。也从那时开始,旅游城市成为了重庆一个重要的标签。
刘路表示:“其实从今年4月初开始,游客就已经非常多。真的非常多!洪崖洞、解放碑、白公馆、磁器口等十余个重庆热门旅游景点也都是人潮汹涌。”
这种直观感受也体现在宏观数据上,携程数据显示,重庆“五一”假期首日旅游总订单量,今年比2022年增长了204%,比2019年增长108%。首日酒店订单量同比增长325%,景区门票同比增长20%。美团数据显示,4月28日,即“五一”假期前一天,重庆餐饮堂食消费规模较2019年“五一”假期前一天提升205%。
作为常年带着四五十人旅游团游重庆的刘路来说,景区过于拥挤成为她“五一”期间最担心的事情。她说,导游们主要害怕景区人数过多,这样会导致旅游团需较长时间排队进入,最终赶不上下一个行程。
和过去两个月一样,“五一”期间,刘路带的是重庆三天游旅游团。在市区,需要带团游玩解放碑、洪崖洞、长江索道、李子坝、渣滓洞等有代表性的旅游景点;在相对郊区,则需要走完武隆天坑、仙女山、涪陵区的816工程等。
刘路表示:“最近都是最多休息一天,然后又开始接待下一个旅游团。重庆旅游本身就很火爆,没有了疫情阻碍,从3月开始,重庆就提前进入旅游旺季。这几个月,只要你愿意,基本随时都能接到旅游团订单。”
因为重庆的独特地形,基本上每天她都需要爬坡上坎。她笑言,没有好的体力,在重庆没办法做一个合格的导游。
为了稳定收入,即使辛苦,她也尽量选择坚持继续接团。她说,过去三年,导游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磨难。身边许多导游朋友,因为有房贷车贷或是家庭主要劳动力,熬不住只能选择转行寻找有稳定收入的工作。
5年前,和她同一批毕业的旅游管理专业同学有40余人,而五年后,仍在从事导游行业的已不足5人。
看着今年“五一”黄金周重庆的旅游盛况,刘路预计,这不会是重庆旅游的昙花一现。一直到今年11月份之前,重庆旅游应该都会很火爆。一直以来,重庆都是网红城市,大多数时间淡旺季不明显,仅在12月至次年的1月因天气等原因旅游相对比较清淡。
4月30日晚上10点,因为恰巧碰到烟花绽放,刘路在重庆仙女山国家森林公园发出一条视频朋友圈说道:“目之所及,皆是旅游大巴。借此烟花致敬每一位朝五晚十奋斗在一线的旅游人。”
经济观察网 记者 田进